余光中 -- 当中文遇见英文 联系客服

发布时间 : 星期六 文章余光中 -- 当中文遇见英文更新完毕开始阅读520f2104915f804d2b16c1ff

余光中:当中文遇见英文

演讲者:余光中(台湾著名诗人、散文、文学教授) 策划、主持:谢有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 时间:2008年4月12日

地点:中山大学南校区中文堂

在星期六的晚上,在风雨之夜,能够有这么多人来听我讲,我想,今晚最大的吸引不是我,是我们的中文——我们的中文面对英文的现象以及问题。我今天就是来跟大家漫谈,漫谈我们自己的母语,世界上最大的母语,面对英文的来势,是怎样一个情形?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心理准备?在我的演讲当中,我会讲中文中的英文是怎么来的,她有几岁了,她将来怎么普及,跟我们中文比起来,英语有什么特点。同时,我也会准备一些口语,希望大家喜欢。

语言都是互相交流的

当中文遇上英文会发生什么现象呢?当两种语言第一次碰面的时候,总会很难磨合。世界上没有一种语言是为准备翻译给另外一种语言而存在的。所以中文碰见外文,会有一个格格不入的时期。这个时期,对于名词来说,西洋的名词,英文的名词,很多中文没有一个对应,因为我们没有这个观念,没有这个东西,没有这种制度,所以在磨合的时间、互相摸索的时间,就会发生一个现象,就是翻译它的声音来表明它的意义。

那么,我就要讲到广东的一位大学者了——梁启超先生,他是一位启蒙大师。他热心介绍西洋的文化观念,他用浅近的“新民体”来写社论,写文章的时候他如果碰到英文的名词怎么办呢?他碰到的名词,我们现在都知道了,就是democracy,可是在梁启超时期还没有一个现成的词来解释democracy这个观念,所以他没有办法,就把它翻译成德谟克拉西。五四运动的时候,要介绍西洋的“德先生”、“赛先生”。“德先生”怎么来的?就是Democracy,“赛先生”就是 Science来的。这时候的翻译比较生硬,不过也蛮生动的。梁启超文章里面写到灵感,他当时也不晓得该怎么用中文来说,英文是Inspiration,他就翻译成烟士披里纯。

这种现象——把声音翻译过来,一直沿用到现在。比如说,英文boycott,我们叫“杯葛”,就是“抵制”。比如说,作为一个“副本”是copy,我们常说“拷贝”一下。像什么吉普车、坦克、迷你、迷思。现在在美国最出风头的一个中国词的翻译就是 fengshui,即“风水”。当然,以前是“功夫”(kungfu)。

其实世界上的语言很难都是单纯的,尤其在现在。很多人认为自己会中文,

也就是自己的母语,然后英文自己在学;可是我们想想,我们还是用了别人的语言,而且用了不少。阿拉伯数字全世界都用了,这就是更早的全球化了。你说我不懂希腊文,其实每个人都在用,学英文一两年,他所学的英文里面就会有很多都是希腊文来的。这就说明,英文是欧洲语言的大家庭的一员,跟希腊语有关系,跟拉丁语有关系。

日常生活中有人问你:你是阿拉伯人吗?他说:我怎么会是阿拉伯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其实我们每天的1、2、3、4就是阿拉伯文,在日常生活中有很多外文在里面。如果你是关心天象的人,那会发现很多星座的名称是由希腊文来的中有外文在内。英文字典里有很多词都是希腊文来的,最有趣的一个词是心理学。心理学叫什么psychology,心理学一词来源于希腊的神话。那罗马呢?我们老式的钟上遗留下的数字罗马数字比如I、II、III、IV、V等。英文中有些来源于拉丁文。男校友是alumnus,女校友是alumna,alumni是指一堆男校友,alumnae是一堆女校友。“桂冠诗人”叫poet laureate,诗人带上桂冠的就是桂冠诗人,这都是拉丁文。事变、政变、菜单、蛋糕等这些都是由法文进入英文。除此之外,San Francisco原来是西班牙文,不是英文,Saint Francis才是英文。美国西南部Costa Rica,Puerto Rico这些都是原来的西班牙文。Costa是海岸,Puerto是港口,Rica是男性有钱,Rico是女性有钱。所以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有外语影响。

我们读英文读到一定程度,一定碰到很多拉丁的字眼,比如说我们赞美圣母 Ave Maria,“Ave Maria”就是拉丁文。还有一个例子很有趣,“性病”叫什么?就是“venereal disease”。性病是一个很丑陋的东西,大家是不愿意讨论的,可是“性病”这个venereal怎么来的?venereal就是从爱神Venus来的,Venus的形容词就是 venereal.你爱风流就得这种病。这就是拉丁文。

英文也还受到了阿拉伯、罗马、法国、西班牙等区域的语言影响,因此,我们在现代的生活之中,就算是不读不懂外文,光读英文,就能吸收英文以外的外国的语文。所以,世界上的语言是交流的,包括我们中文在内,不可能不跟外国交流。

我们的中文母语人口最多了,而且在我们的临近国家之中,我们的文化一向都是很悠久的。过去一些民族受我们语言的影响,比如蒙古族、满族。

可是影响中文最深的,一直到现在都还在影响的就是梵文。当时梵文译成中文,以前叫“译梵为秦”,译成秦的文字:“译梵为唐”即译成唐朝的文字,玄奘就是 “译梵为唐”。因此我们今日所用的“菩萨”bodhisattva,中间有两个音节。“伽蓝”sangharama也是中间有两个音节。“涅槃 ”nirvana等等等等。最有趣的就是“和尚”跟“尼姑”了,“和尚”叫“比丘”,“尼姑”叫“比丘尼”,你看这好像是颠覆儒家的,你要跟孔丘比啊?比完了之后又拿尼姑来跟孔仲尼来比,

这个是非常妙的翻译。我们今日讲“夜叉”,很凶狠的女人就是“夜叉”。本来唐僧玄奘翻译成“药叉”,可是后来他这个翻译没有成为定论,后来大家用“夜叉”。你现在看《大唐西域记》里玄奘写给唐太宗的报告,里面就说到他到哪一个国家,庙前有好几个“药叉”,就是“金刚”。我们今天信佛教的人要读什么金刚经、心经的,什么“经”,这些文字都是从梵文翻译过来的,都是文言翻过来的,痕迹还在那儿。

现在我讲讲英文受外来的影响。英文是欧洲语流的一系,她不全在海外,在欧洲的西北部。一本英文字典里面的许多字,大半的字眼原来都不是英文的,都是外来的。英文有多久呢?大概1000年左右,1000年前的英文还在刚刚开始,所以她是一个很年轻的语言,可是她发展很快,她的一个长处就是她把很多外来的影响像一个海绵一样吸收到她里面去。

古老的英文到公元1100年,中世纪的英文到1500年,现代英文在1500年开始。有一件事很重要,就是1066年。那一年我们是北宋的时候,苏东坡35岁,中国文化已经发展到后期了;但英文还没有成型,这一年法国有一个贵族叫做 William Duke of Normandy,领兵攻打英国,然后占领伦敦。法国人占领伦敦之后,英文就开始变化了。怎么样变呢?有最简单而生动的例子,就是大家喜欢吃肉,牛肉、羊肉、猪肉,我们中国人很简单,这个动物后加一个“肉”字就完了,可是英文没有这么简单,英文的“牛肉”叫beef,你不能说Do you like some cow meet?那么“羊肉”是mutton,“猪肉”是pork.这三个词就是法文来的。为什么这个肉跟这些产肉的动物是两个字呢?那就是法国人统治英国之后,牧童还在外面放牛、放羊,他们还在用他们本乡的话讲;可是这个肉煮好了端上桌给谁吃呢?给法国主人吃,所以改成法文的。所以我们翻英文字典,就要有这样的兴趣去追踪,很有趣味的。

我们中文也有几个字眼很出风头,那个欧洲语言一定要用我们的发音:“茶”和“丝”。茶传到了欧洲,传到南欧的时候,拉丁文叫te.拉丁语系的国家 ——法国、西班牙、意大利等等,甚至于德国、北欧国家,都叫te.英文叫tea,是从闽南话“茶”来的。可是,如果你到斯拉夫的国家去,到波兰、俄罗斯、乌克兰——我来广州的前一天,在台湾碰到一个乌克兰的女孩子,我说你们乌克兰说tea是不是叫caj?她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我去过波兰,看到他们菜单上面的caj.所以呢,从水路传去的就叫thé了,从陆路传去的就叫caj,是分开来的。

我们有趣味的母语

我在美国教中国文学的时候,美国学生的中文不够好,只能用翻译来读了,

接近不了中国的词。有一次我跟他们讲中国的唐诗,就是贾岛的《寻隐者不遇》,大家都会背的: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如果翻译成这样:

Under a pine tree,I asked a boy.

And he said:My master is away,picking the medicine on earth. He must somewhere on the hill,

But the clouds are so heavy. I don’t know where he is.

这个当然很容易懂,但是这种说法像唐诗吗?太啰嗦了,根本跟唐诗差得太远太远了,所以我忍不住说:

Pine under asked a boy.

Said master away,picking the medicine on earth.

那些美国学生就很困惑,他说你们的句子都没有主词的。所以他们问:“松下问童子,是谁在问吗?言师采药去,是谁在回答吗?只在此山中,是谁在?云深不知处,是谁不知处?”他们很奇怪,“你们怎么会知道上一句是张三,下一句是李四?”我说:“我们比较聪明。”实际上不是我们比较聪明,而是中文比较灵活。于是我就跟美国学生说:既然你们不能忘情于主词,那就让我为你们补上主词,把五言绝句改成七言绝句:

我来松下问童子,童子言师采药去。师行只在此山中,云深童子不知处。

他们觉得这样就放心了。可是我们觉得当然是五言更好,七言那么啰嗦,把主词都说出来了。

“五四”以来,我们写白话文,很多人就是英文读得太多而没有化开,把英文的句法拿来写到诗里。这样一来,出现了很多主词:我出门去,我看见一条狗,我说啊,可怜的狗啊!一路的主词出来,一路第一人称出来。唐诗里面第一人称很少出现。比如:

“独在异乡为异客”——— 是王维,是“我”; “每逢佳节倍思亲”——— 还是王维,还是“我”; “遥知兄弟登高处”——— 还是“我”啊;

“遍插茱萸少一人”——— 少了谁?还是“我”嘛。